高 昌 文\图
王渔洋故居
穿越流年,跨越千山万水,我来到山东桓台,赴一场渔洋山人的雅集。
桓台,是清初诗人王渔洋的故里。这里河湖交汇,最著名的是锦秋湖——“凡十里,榉柳夹之。两岸皆稻塍荷塘,篱落菜圃,与纬萧交错……烟雨空濛,水禽矫翼,黄叶满地。人行其中,宛若画图。时见牧人蓑笠御觳觫归村落间,邈然有吴越间意。”王渔洋笔下的这些美丽风景,浸染着莲荷的散淡清香,悠然化作诗句中的蔚然气象。想来,这也正是他自号“渔洋”的缘由吧。
王渔洋原名王士禛,后为避讳,改名王士祯,字子真,号阮亭,又号渔洋山人。后人习惯称他为王渔洋。其故居坐落于桓台的新城镇,又称王士祯第、王士祯故宅。清康熙二十四年(1685),71岁的王渔洋回归家乡,将曾祖始建的故宅“长春园”增葺,取名“西城别墅”,此后便在此安度晚年,直至78岁仙逝。
展开剩余93%现在,这里已改建为王渔洋纪念馆,王渔洋故居也于2019年10月入选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纪念馆设7个展室和一间石刻室。从正门进去,依次有信古斋、宸翰堂、金榜题名、宦途通达、双松书坞、半偈阁、樵唱轩、春草池、石帆亭等景点。宸翰堂两侧还书写着“四海翻腾云水怒,五洲震荡风雷激”的诗句,标识着特殊年代的历史记忆。当然,作为参观者,我在王渔洋生平展室流连最久。玻璃柜中陈列其诗文著述,以及康熙帝御赐的“信古斋”匾、湘竹金扇、圣旨等珍品的照片。墙上展板则从“秋柳四章,风华初露”“文章江左,烟月扬州”到“东南徜徉,寄情山水”,追溯了诗人“范水模山,批风抹月”的非凡一生。
王渔洋18岁中举,25岁中进士。这位小青年来到济南大明湖畔,朗声吟诵《秋柳》四章,即刻声名大起,震动诗坛。第一首是这样写的:“秋来何处最销魂?残照西风白下门。他日差池春燕影,只今憔悴晚烟痕。愁生陌上黄骢曲,梦远江南乌夜村。莫听临风三弄笛,玉关哀怨总难论。”诗人借柳树换季来写朝代更替,语句清淡自然却极具沧桑感。大明湖如今还有“秋柳园”,传说就是王渔洋咏《秋柳》的所在。
在故居门外广场见到一方大石,上镌“神韵”两个红字,传说为乾隆帝的御笔。这“神韵”两字贯穿王渔洋的一生诗学:从青年时《丙申诗序》提出“典、远、谐、则”,到30岁《论诗绝句》组诗阐发“定知妙不关文字,已是千秋幼妇词”,至《池北偶谈》首提“神韵”,其后逐渐深化拓展,最终构建成以“清远为尚”为底色的诗学体系。他作诗追求冲淡清远、含蓄蕴藉,崇尚触景生情、伫兴而就。他推崇司空图提出的“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”,赞成司空图评价王维、韦应物的“趣味澄夐”,也赞成司空图批评元稹、白居易的“力勍而气孱”……他将这种审美经验称为“兴会神到”,强调“大抵古人诗画,只取兴会神到,若刻舟缘木求之,失其旨矣。”如此透亮的眼光,其背后是一套“如清沇之贯达”的美学逻辑。
民国学者胡怀琛将王渔洋与屈原、陶渊明、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、苏轼、陆游并称为“八大诗人”,足见神韵诗的影响力。这一路诗风讲究“天外数峰,略有笔墨,意在笔墨之外”,其内核亦如“远人无目,远水无波,远山无皴”,以清简与隽永为美学境界。
作诗如此,造园林亦如此。故居西侧园林最见匠心。竹径通幽,假山层叠,春草池碧,喜雨亭高。池边见一石舫安然而泊,仿佛默默等待着我辈前来与渔洋山人会心谈诗。草径深处,时见苔痕斑驳的诗碑半掩花丛,上刻不少名作。比如王渔洋那首《真州绝句》:“江干多是钓人居,柳陌菱塘一带疏。好是日斜风定后,半江红树卖鲈鱼。”再如他给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的那首题赞:“姑妄言之姑听之,豆棚瓜架雨如丝。料应厌作人间语,爱听秋坟鬼唱诗。”漫漫时光仿佛在此凝固,耳边又响起了诗人带着山东乡音的浅吟低唱。
他曾为秦观写下心中感叹:“寒雨秦邮夜泊船,南湖新涨水连天。风流不见秦淮海,寂寞人间五百年。”而寂寞人间三百年后的今天,我辈诗人驻足王家的青砖古宅,看楹联上“骏烈鸿文,云汉奎光争炳蔚;清风逸响,泰山渤海并高深”之类略显夸张的评语,依旧金光熠熠,依旧动人心弦。这所故居不再只是古老的砖木建筑,更是一座会呼吸的诗词宝库,砖石间仿佛搏动着蓬勃的脉搏,飞扬着灵动的气韵。
王渔洋在江南做官时思念家乡,曾以一首绝句寄怀:“锦秋湖边稻花凉,锦秋亭下鲈鱼香。垂虹秋色一千里,秋到吴淞思故乡。”在他心里,锦秋湖早已成为承载乡愁的精神原乡。陈维崧在《赠别王主客阮亭》开篇即点明“王君家傍锦秋湖”,郑鸿《读渔洋山人诗集感怀》亦追忆道:“记得髫年学赋诗,锦秋湖畔得良师。”而王渔洋自己的诗作,更是反复描摹这一方水土的风物与情韵——《锦秋湖二绝句》中“鹅鸭城边水映空,渔舟来往暮烟中。唱歌未断神鸦起,荷叶菱花四面风”,渔舟唱晚之间尽显生动野趣;《锦秋湖竹枝》又道“锦湖水色胜湘湖,雉尾莼羹玉不如。持谢江南陆内史,酪浆还得似渠无”,以水色莼羹寄寓乡风土韵之美。他说“信美真吾土,新凉况水湄。西勾桥上月,应系故人思”——这里的湖光水色滋养了他的诗词神韵,他也以锦心绣口的光辉照亮了这片热土。
王渔洋家世代书香,纪念馆中时见其先辈的家训名言,如“常将自己心向别人一忖量,则损人利己之事必不敢做”“观书一卷,则有一卷之益;观书一日,则有一日之益”“勿欺心,勿妄想,守廉耻”,这些金句后来潜移默化为王渔洋“清慎勤”的为官准则。离开纪念馆的时候,当地的老师赠我一本线装影印版《手镜》,是王渔洋致小名“虎儿”的三儿子的信札,嘱其“置座右”“批玩而从事焉”。其中多有耐人寻味处,如:“皇上御书赐天下督抚不过‘清慎勤’三字。无暮夜枉法之金,清也;事事小心,不敢任性率意,慎也;早作夜思,事事不敢因循怠玩,勤也。”并诫子:“果为好官,声誉易起;如不努力做好官,亦易滋谤。勉之,勉之!”手握这本朴素而厚重的《手镜》,仿佛捧起一位父亲对远行儿子的殷切叮咛,也照见这个家族世代传承的精神初心。
桓台有神韵,其韵在渔洋,也在斯土斯人。文末,笔者亦步《秋柳》诗韵留拙作一首,以记此行所见所思:
一庭草木忆吟魂,四海声名隐宅门。
大石丹镌神韵影,小池绿染古苔痕。
雨曾罨画探遗迹,风亦寻诗入此村。
秋水春云随世变,冻雷晴雪且同论。
无锡有诗
罗云川 文/图
龙头渚
今年播映的电视剧、电影《长安的荔枝》,讲述了大唐一名小吏克服时间、空间、人事等种种限制和困难,从岭南到长安跨越千里完成送荔枝的高难度差事的故事。这是对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诗句的延展演绎。
与唐代杜牧这首诗类似,晚唐皮日休有一首诗:“丞相长思煮茗时,郡侯催发只忧迟。吴关去国三千里,莫笑杨妃爱荔枝。”写的不是荔枝,是惠山泉(又名惠泉、陆子泉等),说的是丞相李德裕强令地方官员为他运送惠山泉水之事。写过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的唐代诗人李绅记载:“惠山寺松竹之下,有泉甘爽,乃人间灵液。清鉴肌骨,含漱开神虑,茶得此水,皆尽芳味。”“茶圣”陆羽品评天下水为二十等,惠泉第二。这位“银牌选手”受到许多诗人青睐。宋代苏轼写道:“独携天上小团月,来试人间第二泉。”“小团月”是指小龙团茶,原是宋仁宗时期的一种贡茶。近代民间音乐家阿炳(华彦钧)创作的二胡名曲《二泉映月》,“二泉”是“天下第二泉”的简称,即指惠泉。我小时候,以为“二泉”是指“两个泉”,更将其想象成是暗喻人的双眼。当我得知阿炳是盲人时,更坚定了这一想象:乐曲代表着作者对光明的渴望。
惠泉在惠山,惠山在无锡。“二年常州不识山,惠山一见开心颜。”这是宋代杨万里笔下的惠山。他还说:“惠山分明龙样活。”此话不谬。相传鬼谷子途经太湖,驱龙于湖岸,赶神马入湖中,并使龙、马定身,永远守卫太湖,于是湖中出现了马山(全称马迹山),岸上形成了龙山,即惠山。惠山多泉水,“流泉喷薄山前去,应待元冬作雪飞”(宋代蒋之奇)、“洞中泉落几家田”(宋代杨杰),前者想象浪漫,后者关注现实。除了泉水,惠山有一块表面平坦光滑的长方形大石也很出名。“松子声声打石床”(唐代皮日休)、“石上未眠闻古钟”(唐代陆龟蒙),写的即是它。“寄畅园,在惠山下……引第二泉穿垣而入,汇为大池,有声幽潺。池中多盘石,上蔽乔木,皆数百年物。轩楹倒影,与波澹荡”(清代厉鹗)。乾隆皇帝多次游览寄畅园,为之陶醉,回北京后在清漪园(今颐和园)后山东端,仿照此园建成谐趣园,也叫惠庄。
我去过无锡数次,慢慢了解了它的一些历史和文化。“无锡”这个名字,让我想起一副对联:“阎锡山过无锡登锡山,锡山无锡;范长江到天长望长江,长江天长。”此地曾有座锡山盛产锡矿,到秦代已开采一空,汉高祖在此置县,遂有“无锡”之名。早在商代末年,姬姓部落首领的长子太伯主动让出王位,从陕西岐山来到今无锡定居,创立句吴国,无锡成为吴文化的发源地。到了近代,无锡又成为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发祥地。改革开放后,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“苏南模式”大放异彩。
“吴中胜地,太湖明珠”,无锡山辉川媚,风光秀丽,尤其是水的滋养使其别具江南韵味。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,长江在北边奔流向东,太湖依傍西南。“太湖美呀太湖美,美就美在太湖水。水上有白帆呀,啊水下有红菱哪,啊水边芦苇青,水底鱼虾肥,湖水织出灌溉网,稻香果香绕湖飞……”这首创作于1978年,后来成为无锡市市歌的《太湖美》,经由吴侬软语演绎,广为流传。
2024年6月,我和几个人又一次来到无锡。一天,朋友带我们去龙头渚,使我和太湖又有了近距离接触。我们进入无锡马山太湖国家旅游度假区,先走进西青草堂,参观“马山乡贤文化荟”,了解无锡市级非遗项目马灯舞,欣赏马山诗词。然后,徒步山行。随着山势升高,近旁的太湖由“平视”变成了“俯瞰”。马山树木茂密,还盛产杨梅,山路边有人用竹篮装着绛紫色的杨梅在卖。“村暗杨梅树”(清代赵翼),马山的杨梅闻名遐迩,我们近几日已饱享口福。最终,我们抵达马山西南端,看到了卧在太湖水面的龙头渚。龙头渚和鼋头渚都是太湖著名景观,“太湖佳绝处,毕竟在鼋头”(郭沫若)、“龙头渚,景色胜天堂”(赵朴初),信谁的,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吧。
“烟渚云帆处处通,飘然舟似入虚空……黄夹缬林寒有叶,碧琉璃水净无风。避旗飞鹭翩翻白,惊鼓跳鱼拨剌红。涧雪压多松偃蹇,岩泉滴久石玲珑……报君一事君应羡,五宿澄波皓月中。”唐代白居易多次游览太湖,曾连续五晚泊舟流连于太湖月色波光之中,并写诗寄给密友元稹。盛唐王昌龄《太湖秋夕》则说“水宿烟雨寒”,对同一片湖是另一种感觉。太湖春涨,在明代冯善眼中是这样的:“遥增越峤千寻阔,顿减吴山数尺低……钓舟昨夜归来晚,没却渔矶路亦迷。”同样面对太湖涨水,宋代罗处约写道:“三万六千顷,湖侵海内田……何当洒为雨,无处不丰年。”心系民生,令人敬佩。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宋代苏轼的《无锡道中赋水车》:“翻翻联联衔尾鸦,荦荦确确蜕骨蛇。分畴翠浪走云阵,刺水绿针抽稻芽。洞庭五月欲飞沙,鼍鸣窟中如打衙。天公不见老翁泣,唤取阿香推雷车。”真是一幅江南农事图。
历史上与太湖密切相关的人物,春秋末年的范蠡是重要的一个。他协助勾践发愤图强,灭掉吴国。相传他功成名就之后,偕西施乘舟泛太湖而去。一些诗人在歌咏太湖时,往往会提到他。如,“却忆鸱夷子,常时此放舟”(唐代方干)、 “不知范蠡乘舟后,更有功臣继踵无”(唐代胡曾)、 “鸱夷一去经千年” (明代唐寅)、“欲唤鸱夷酹一杯”(明代文徵明)、“安得扁舟如范蠡”(明代王鏊)。实际上,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明确记载:“范蠡……乃乘扁舟浮于江湖,变名易姓,适齐为鸱夷子皮,之陶为朱公……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,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……后年衰老而听子孙,子孙修业而息之,遂至巨万。”范蠡“义利合一”的儒商精神至今仍有极大的影响力。无锡一些地名也和他有关,如蠡园、蠡湖,彰显纪念之意。
无锡孕育了众多俊才英杰。除太伯外,春秋时期还有春申君黄歇,东汉有“举案齐眉”的梁鸿、孟光,东晋出了“画圣”顾恺之,唐代有诗人李绅,元代有“元四家”之一倪瓒,明代有徐霞客(无锡江阴人)、高攀龙(东林党领袖之一),清代有顾贞观、陈维崧(无锡宜兴人),近现代有刘半农、钱穆、钱钟书、徐悲鸿、刘天华、华彦钧,等等。
无锡是“鱼米之乡”,物产丰富。鲥鱼、刀鱼、河豚,为“长江三鲜”;白鱼、白虾、银鱼,称“太湖三白”。银鱼“其长者不过三寸”(清代翁澍),鱼体细长,透明光滑。“春后银鱼霜后鲈,远人曾到合思吴”(宋代张先)、“冰尽溪痕绿,银鱼上急湍”(明代王叔承)。我小时候在云南昆明,正赶上1979年滇池引入太湖银鱼,产量极高,大吃特吃,记忆尤深。太湖洞庭山盛产洞庭橘(白居易有“苞霜新橘万株金”之句),还产碧螺春茶、枇杷、杨梅等。杨梅似乎是无锡夏天的标配,随处可见。此外,无锡水蜜桃也很出名。惠山特产桂花栗,胶山特产兰花笋,光听名字就觉得“有味”。“惠泉春酒送如泉,都下如今已盛传”(明代李东阳),以惠泉水酿造的惠泉酒,清醇甘美。《红楼梦》里两次出现惠泉酒,一次是凤姐请赵嬷嬷“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”;一次是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前,芳官说:“若是晚上吃酒,不许教人管着我,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。我先在家里,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。”
无锡的市花是梅花。1912年,实业家荣宗敬、荣德生兄弟本着“为天下布芳馨”之宏愿,在清末某进士的小桃园的基础上,改建成背山向湖的梅园,植梅五六千株,有三十多个品种。如今,梅园已成为集自然景观、人文古迹、名花异卉、园林建筑及休闲健身于一体的旅游胜地。在这里,你可以欣赏梅园的第一副对联“林木十年,此地合名小香雪;太湖万顷,浮生直欲老烟波”、康有为题字“香海”及对联“坦腹纳震泽,高怀偃惠山”等。
无锡还有一处标志性景观——灵山大佛。它建成于1997年,所在位置是唐代玄奘命名的小灵山。大佛高88米,总共用铜725吨。学者赵朴初为其作过多首诗,如:“宋人侈说惠山泉,陆羽《茶经》到处传。妙处寻常交臂失,苏黄不识小灵山。”他还写道:“湖光万顷净琉璃,返照灵山正遍知。身与云齐施法雨,目垂海众示深慈。从兹圣迹留无锡,随顺群情遇盛时。喜见朋来师子国,和平世界共心期。”
2008年,一座集文化、艺术、旅游、会议等功能于一体的灵山梵宫建成开门,与灵山大佛比邻而立。2015年,以“禅”为主题元素、以“东方禅意生活乐土,世界心灵度假花园”为总体定位的拈花湾建成开放。无锡又多了几处旅游度假的好地方。2024年11月,适逢灵山大佛开光27周年,灵山举办了海峡两岸和合书画展等系列活动。在海峡两岸公益慈善音乐会上,我第一次现场欣赏了歌手齐豫演唱《橄榄树》《心经》。
无锡,虽然已无“锡”,但有山有水有美味,有歌有曲有诗词。有待更多文人雅士踏访,留下翰墨丹青、诗文歌赋。
如何偏爱来潇湘
文紫湘
从湖南永州中心城区驱车到零陵区,自东而西过萍洲大桥,在潇水西岸泊车乘船,往萍洲书院。浩浩汤汤的江流,“一岛、二水、三岸”的奇特地理,像一幅质朴而淡远的山水画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。欧阳修“画图曾识零陵郡,今日方知画不如”的诗句,情不自禁地从心底流涌出来。这是典雅的江南景致,是现实中的梦里潇湘,给人置身图画里的感受。
我们没有直接拢岸登岛,而是将船行驶到洲渚的东北端,回过头来,观看潇湘二水汇合的盛景。左侧是南来的潇水,右侧是西至的湘水,二水在这里汇合,浩浩荡荡向北而去。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荡漾浓浓诗意的词汇就此诞生——潇湘——多少迁客骚人为之魂牵梦绕的汉语词汇,历来文人吟咏不止的文学母题,直击我们的心灵。卷帘见潇湘,梦里回潇湘,旑旎的风光让人沉醉。
片刻的停留之后,游船沿着湘水一侧逆流而上,至鹿角湾拐弯,顺分岔的流水回环,来到合流潇水一侧的码头。这是一个不足一平方公里的洲渚,中间被一脉水流分隔,成为大小二洲。小洲即是萍洲书院所在,约有50亩面积,俗称萍岛。我们登上萍岛,几步就走近了书院的山门。门额上题写着“潇湘”二字,石柱门框勒刻南北朝柳恽“洞庭有归客,潇湘逢故人”的诗句作为楹联。这两句诗,把一条千里湘江从江之头到江之尾紧紧连在一起,仿佛一条绵延不尽的文脉,在我们眼前汩汩流淌。
自舜帝南巡,魂归潇湘之源九嶷山,屈原咏唱“济沅湘以南征兮,就重华(舜帝)而陈词”,历代文人雅士、迁客骚人,无不渴望“南极潇湘”(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),倾诉心声。他们向往潇湘、吟咏潇湘,赋诗作文,溢荡着挥之不去的人文情怀。谢朓“洞庭张乐地,潇湘帝子游”,李白“登九疑兮望清川,见三湘之潺湲”,杜甫“苍梧恨不尽,染泪在丛筠”,刘长卿“欲识湘妃怨,枝枝满泪痕”,温庭筠“雁声远过潇湘去,十二楼中月自明”,都是饱含深情的歌咏。
眼前的潇湘渚——萍岛,是通往九嶷山水路上极其重要的一个节点。前人很早就在岛上修建了潇湘祠,以纪念舜帝及其二妃。后来,为了方便春祭,迁至对岸山岭上。这里也曾是军事重镇和邮驿站点,称潇湘镇、潇湘驿。建在江岸的湘口馆,是官商往来的歇脚客栈。柳宗元谪居永州时,曾流连于此,赋《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》,状山川之美,抒胸中波浪:
九疑浚倾奔,临源委萦回。
会合属空旷,泓澄停风雷。
高馆轩霞表,危楼临山隈。
兹辰始澄霁,纤云尽褰开。
天秋日正中,水碧无尘埃。
杳杳渔父吟,叫叫羁鸿哀。
境胜岂不豫,虑分固难裁。
升高欲自舒,弥使远念来。
归流驶且广,泛舟绝沿洄。
柳宗元寓居永州10年,于“千万孤独”的心境里“投迹山水地,放情咏离骚”,借幽丽的山水来慰藉孤苦无助的灵魂,写下《永州八记》《愚溪诗序》《江雪》《渔翁》等千古名篇,既摹写了“渔翁夜傍西岩宿,晓汲清湘燃楚竹。烟销日出不见人,欸乃一声山水绿”的清绝丽景,也感慨着“春风无限潇湘意,欲采蘋花不自由”的无奈心境。
当柳宗元星殒以后,其好友刘禹锡写下《潇湘神二首》,以寄托悠远的情思:“湘水流,湘水流,九疑云雾至今愁。君问二妃何处所?零陵香草露中秋。”“斑竹枝,斑竹枝,泪痕点点寄相思。楚客欲听瑶瑟怨,潇湘深夜月明时。”
至宋代,欧阳修、苏轼、陆游等大文豪都景仰柳宗元愚溪文章,沉湎潇湘意境。欧阳修甚至起过“欲卖愚溪三亩地,手拈茅栋竟移居”的念头;苏轼感慨“九疑联绵属衡湘,苍梧独在天一方”;陆游则直接赞美“挥毫当得江山助,不到潇湘岂有诗”。
晚唐诗人杜荀鹤在一个冬天的末尾来到永州,同友人泛舟潇湘,赋诗曰:“残腊泛舟何处好,最多吟兴是潇湘。就船买得鱼偏美,踏雪沽来酒倍香。猿到夜深啼岳麓,雁知春近别衡阳。与君剩采江山景,裁取新诗入帝乡。”其兴致之高,斑痕可见。
清代诗人阮元乘船到此,赋诗《过潇湘合流处》,更是描绘了一幅清澈澄明而又寓意深远的如画美景:
零陵城边黄叶渡,柳侯祠前多竹树。
布帆无恙挂西风,正是潇湘合流处。
潇湘秋水澈底清,碧山如带照波明。
随波转望忘世情,翠鸟趁鱼时一鸣。
这就是让文人骚客醉心不已、流连不已、倾情歌颂与赞美的潇湘,是山水与人文有机融合的潇湘,是自然与历史交相辉映的潇湘,是人间难得的清绝之地,也是曾经“风声雨声读书声,声声入耳”的书院场地。
盛极一时的萍洲书院,始建于清乾隆四年(1739),由曾任江苏桃源县令的零陵人眭文焕父子创建。光绪十三年(1887),湘军名将王德榜、席宝田重建。2011年,进行了第三次重建,打造成旅游景区。如今,走进书院,浓郁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。
我们从书院中轴穿过,两边的百年丹桂飘香。环岛四周,有苍天古木、蕉影重重,环境十分清幽。沿小径徜徉,有着说不出的悠然与静谧。一方刻着“潇湘夜雨”四个大字的石碑,伫立路边,让人猛然想起,这里就是著名的“潇湘八景”之“潇湘夜雨”景观原生地。
返程途中,我继续在脑海中搜索。柳宗元“日晴潇湘渚,云断岣嵝岑”,刘禹锡“令人忽忆潇湘渚,回唱迎神三两声”,张若虚“斜月沉沉藏海雾,碣石潇湘无限路”,刘得仁“心期身未老,一去泛潇湘”,施宜生“天涯是处有菰米,如何偏爱来潇湘”……这些诗句一一浮上心头。
烟波映碧的潇湘渚——萍岛,是一座承载经典文学意象的诗歌岛。
美丽的潇湘大地,更是人们满怀激情谱写现代诗章的热土。
2025年9月20日《中国文化报》
第4版刊发特别报道
《穿越流年,赴一场渔洋山人的雅集》、
《无锡有诗》、
《如何偏爱来潇湘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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